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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畫

常玉的畫是中國人畫的西畫,這是我對他由衷的贊美。因為,西畫傳入中國多年,到現在,許多中國人畫西畫,依然把握不住重點,畫出來的西畫,總是不中不西。即未領會西方人的色彩領域、筆觸運作,也缺乏美學上的中國心境。而常玉的畫,顏色強烈大膽,將西方人從色彩明暗感覺到的詮釋性、衝突性,對比性等充分顯露出來。筆觸也俐落大方,配合著凝然集中的主題和自由無礙的構圖,完整地傳達出西方式的活潑、開放、新穎的趣味。然而,形象的成立,由線條絕對作主,這點,卻純粹是中國書法美的體現。概言之,他的畫是又中又西,而中西二者,並沒有明顯區分為,諸如:中國的內涵、西方的形式等這種二元論。也就是說,他的畫是他這個人的心思的表白,再以中西交融的美感加以呈現。

常玉很早就有畫名。只是他行事懶散、恣意適性,不夠積極勤奮。不過,他一生別無他事,只有繪畫這門專業,雖有時停頓不畫(註1),卻未曾真正斷離。所以,他的作品總數應該還是不少。譬如他曾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巴黎現代美術館參加過展覽,有些作品被收藏(註2);而早在一九四一年,成都華西壩的龐薰琹家裡,也有他的畫(註3)。更早的一九三○年,他替法文本「陶潛詩集」製作插圖。一九三四年,法國出版的「當代藝術家生平字典」,常玉也被列入。提到他曾經「以中國水墨所作的速寫及油畫,展於秋季沙龍及替勒麗沙龍。」(註4)可見,他的畫的確是分散在不少地方。然而,這其中,台北植物園國立歷史博物館保存的四十九件常玉作品(註5),應該是目前所知,數量最多,又最能完整涵括他的創作風格的一批作品了。

這四十九件作品,大約都是常玉在民國三十年前後所畫。二、三號的小件作品只有三件,其他約都是三十號到五十號或甚至八十號的中、大幅作品。但因為常玉用油漆代替顏料、甘蔗板代替畫布;所以,畫面剝落或顏色走樣的情形,甚為嚴重。這批作品,加上今年十月,歷史博物館至少展出過三次(註6)。而就是今年十月的這次展出,讓人驚悚地發現,它們在悄無聲息中,已然忍受不知多少的歲月的摧殘破壞。因此,面對此事,歷史博物館正積極謀求補救辦法。一面著手進行常玉畫集的印製,一面尋覓適當的補畫名家,冀望能保留住這批常玉畫作的本來面目。

大致而言,這些畫約可以從主題上,分為三類,按其數量多寡為序,分別是:盆花、景物、裸女。盆花包括瓶花、盆栽以及少數單獨只有花的三種呈現方式。而所畫花,以菊和梅為主,另少許的竹、扁竹桃、荷,以及類似吳昌碩等明清和民初畫家所畫,贊頌吉祥如意的「玉堂富貴」花卉圖裡那類的花。但不論畫的是什麼花,往往,都是以某一色線畫成的枝為主角,葉和花居附屬地位,或甚至,葉併入枝裡面。若是栽於盆、插於瓶的,那麼,連勾塗出盆、瓶輪廓或形象的線或塊的顏色,常也與枝相同。另外,花一定反襯或旁襯著整塊單色的背景;盆或瓶一定放置在表示桌或地的色帶上。所以,總結他的盆花的特色,就是:由暗冷色系的色線主導的花、枝與背景的色面,先產生色感上的衝突或和諧的趣味,造成彷如嗚咽壓抑中的生命的顏色。然後,它緩緩流向低處,歸入大半塗成暗紅色的底層。也就是,表面上他當然是畫花,實質追究起來,他畫的卻是繁華落盡或離根離土者的哀悽。

景物的部分大概都畫著景和物。景常是曠遠而暗鬱的天、地或海水等;物則是複數或單數的馬、鹿、象、蛇等動物,或魚、鳥、樹、月亮等。尤其馬畫得最多,總是小小的、疏離的、形象曖昧而茫然若失的,置身在廣大無邊、色調濃稠暗沈,幾乎就是整個畫面的景之中。而也就是因為極小和極大之間不協調的對比,反而製造出令人顫慄的震撼力。對於他的景物畫,常玉自己曾做過明明白白的自我解說,是在他畫最後一幅畫那時,他打電話給法國友人達昂而不自覺說出的——

「孤獨……我開始畫了一張畫……」
「是什麼樣的畫?」
「您將會看到的……」
「我就來。」
「還不到時候。」
「那要等到幾時?」
「再過幾天以後……我先畫,然後再化簡它、再化簡它……」

幾天以後,他再與我通電話……「完成了」。

那是隻極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他用手指點著這隻動物向我說:「這就是我。」然後自笑著。(註7)

不只這隻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的小象是他,大概他所畫景物畫裏,對比著曠大空間的那些極小之物,都可以是他,或他認同的其他人類的自擬。這點,除了構成他的景物畫的獨特意味,也同時印證著,他始終是道道地地的中國人。因為,「渺天地之一粟」的自我貶抑或謙卑心情,是唯中國人才有的生命自覺。

而這段話裡另外提到「孤獨」和「化簡」,指的是:內涵探向孤獨之境;手法追求簡約的極致。這是他在內容的把握和形式的表現上的獨特作風。這點,不僅是景物晝,而且也是盆花畫、裸女畫一起全部包含在內的,常玉作品的最大特色。

裸女畫,數目並不多,在四十九件裡只有六件。但是,畫幅都很大;而且,都是以粗黑線條一氣呵成地勾勒出女體,以及凳子、窗簾等簡單的室內配件,充分展現出常玉不凡的素描能力。著色也力求簡化,大抵都是一色的土黃或乳黃,另外加上恍如留白意味的外圍配色,十足表達出他以線條制衡顏色的自信。所以,件數雖然不多,卻以壯大宏闊的氣魄,讓觀者留下絕不遜於盆花、景物的深刻感受。

固然,有人對於常玉的裸女畫,甚至明白地說看不懂(註8);但我認為,在盆花、景物、裸女三類畫裡,最能顯露出常玉本色的,應該就是裸女畫。他所畫的裸女,和盆花、景物完全一樣,都屬半寫實半抽象的表現。名為裸女,其實是假借女人輪廓而成的筆力運作;用以傳達他所領會的生命裡的溫柔之美,毫不涉及男女之事的遐想、遐思。尤其「四女裸像」,整個畫面是四個頭腳交疊、橫躺的女人,另在少許的外圍背景裡,畫著意指福、祿、壽的小記號。即可正面解釋為「好色是人生的正常追求,一如求福、求祿、求壽」;亦可反面推論為「對於色慾橫流的人類世界的無奈感喟」。所以,他的裸女畫其實是把類似這種渴盼溫柔、情色之嘆的心事,無礙無阻地自在流露。顯然地,比起景物畫裡以小小馬、象寓喻孤獨;盆花畫裡多少還留著刻意感覺所壓擠出的嗚咽聲音,更為自然而無造作。

其人

常玉,民前十二年(西元一九○○年)生於四川。十九歲,以「勤工儉學」的名義,去到巴黎學畫,結識了徐悲鴻、張道藩諸人。隨即與謝壽康、劉紀文、邵洵美、張道藩等當時留學巴黎的一些畫家,共組「天狗畫會」。三十四歲,名字被列入法國出版的「畫家人名辭典」。四十八歲,發明「乒乓網球」,獲法國網球協會讚賞。六十七歲,因瓦斯中毒,逝於巴黎寓所。大概,這些就是目前所知的常玉生平事略。他的家世?為何學畫?繪書經歷?情感生活等等,我們可以知道的,卻就不很詳細了。似乎,常玉不喜歡講自己的事(註9)。他去到巴黎,最早結識的是徐悲鴻、蔣碧微等人;但是,蔣碧微對他的了解卻是「一個很難了解的人」(註10)。他是個畫家,也確實畫了一輩子的畫;但是,連好朋友都很少看過他作畫(註11)。以至於,關於他的事,有些有各種說法,不甚一致。譬如他曾與外國女友同居過一段日子。有的說是一位非常美的法國貴族小姐;又有的卻說是,體態豐滿、高頭大馬的德國女人。

但他確實是藝術天才,這點,是認識他的人的一致看法。席德進就曾親耳聽到龐薰琹、潘玉良對他的贊美。龐薰琹說:「他的畫非常出色。」那時是一九四一年,席德進剛進成都省立藝專學畫,龐薰琹是席的老師,畫名已盛。另外,潘玉良說的是:「常玉的畫,一直在隨著時代演變,在進步,真是難得。」時間已是一九六五年,席德進在巴黎學畫,參加常玉一位猶太籍朋友替常玉舉行的家庭式畫展,遇見潘玉良。潘玉良大常玉5歲,是罕見的畫壇奇女,她也是久居巴黎的天涯羈客。主要畫油畫,擅以寫實筆法畫女人。翌年,常玉死去(註12)。相隔二十餘年,同行對他卻是相同的贊美,而且,又都是卓然有成的同行,這點,很不容易的。基於此,明明白白地說不喜歡他的畫的江萌(熊秉明),認為他的盆花「有一種淒婉寂寥、冷冷、清清、淡淡的苦味,我覺得看了就有些憂鬱、消沈,神經質地病懨懨起來」,卻照樣不否認「他是個四川才子型的藝術家。」(註13)其理亦可不言而自明了。

但是,天才的結局卻是潦倒落魄、寂寂無名以終。究竟,是什麼原因造成的呢?據說,他早年在巴黎幾乎成名了。那時,有位畫商打算捧一位東方畫家,看中他;於是,先付給他一筆錢,要他畫畫,要為他開畫展。但是,時限已到,畫商向他要畫,他卻交不出來。原來,因為手頭有錢,這段時間他竟只忙於花天酒地了。畫商一氣之下,轉捧藤田嗣治,果然,藤田大享盛名(註14)。後來,同樣性質的事又再重演了一次。那也就是前面先提到的,歷史博物館收藏有四十餘件常玉作品的原因。那時是民國五十一年,常玉表示想來台定居,教育部長黃季陸於是匯給他四百美元作旅費,並說定替他辦畫展。哪裡知道,他不以為意地爽約了,把錢挪用去和朋友同遊埃及,導致來台缺少旅費,原定之事整個擱下來。(註15)

如此一而再地,他因著自己的任意恣性,錯失去可以在人際社會裡揚眉吐氣的機會。所以,他的窮途潦倒,似乎該說是他自找。不過,話說回來,人生在世,每個人有每個人的自由意志。他要怎樣活,他做了他的選擇,旁人根本無從置喙。常玉認為,過日子能「餬口也就夠了」(註16);又強烈主張「畫不成熟,就不該拿出去展覽」(註17)。他是這樣的人;那麼,我們惋惜他以一個失敗者的形象,沈沒於藝術之都;我們哀憐他每日僅靠三個法郎過日子(註18)。或許是多餘的!或許,他反而竊笑我們掙不開拘泥不化的世俗觀;也或許,他所厭棄的就是繪畫被當成換取名利的工具。所以,他才會寧取「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方式,想揮霍就揮霍、想放縱就放縱;而當想畫畫的時候,他才畫畫。

註釋:

註1 雄獅美術月刊第三期席德進「一生沈沒在巴黎的中國老畫家——常玉」一文,有此段話:「二次世界大戰前,常玉曾一度回到四川的老家,據說是他的大哥去世。大哥是做絲綢生意的,頗為富有,他分到了一筆可觀的遺產,馬上又到巴黎來亂花,根本就不畫畫了。」

註2 雄獅美術月刊一三四期陳炎鋒撰「淺談常玉卅年代的素描」一文中有云:「常玉的好友——達昂先生曾向筆者轉述常玉自己透露的話:『當年的巴黎現代美術館已蒐購了我的幾張油畫……』……至於紐約現代美術館擁有常玉的作品,則是不容辯解的。因為達昂本人就保存一張當時由美術館印製的黑白明信片——一束花。」

註3 同註1的席文。席德進寫著:「說來真是奇妙,早在三十年前,(一九四一)我就在龐薰琹老師家裡看到常玉的畫。」

註4 見陳炎鋒「淺談常玉卅年代的素描」一文。

註5 歷史博物館的四十九件常玉品,分三次入藏。先是五十七年十月,由教育部撥交,即席德進文中提到的「我在巴黎時,聽說我們教育部(當時是黃季陸部長)匯了四百美金給他作路費,要他回台灣開畫展講學。他也交了四十幅油畫先由我們駐法大使館寄運回台北。」(按:此處所云駐法大使館應是駐比大使館之誤)這批作品,共四十二件。再即七十五年入藏五件(瓶花、馬、小魚、小魚、菊花),據說是得自曾任駐比大使的郭有守先生,亦由教育部撥交。第三次即七十九年入藏的二件,分別是人像和盆景。

註6 第一次是民國六十七年九月十七至二十二日,共展出四十三件。展覽名稱是「旅法畫家常玉遺作展」。第二次在民國七十三年九月十二日至二十三日,名稱是「常玉遺作油畫展」,共展出四十二件。第三次即七十九年十月一日至二十七日,共展出四十九件,名稱為「常玉畫展」。但我記憶裡,常玉作品有段時間彷如固定展一般,長期展示於歷史博物館一樓走廊。

註7 見雄獅美術月刊一三二期,陳炎鋒撰文及翻譯的「巴黎的一曲鄉思——常玉」一文。

註8 雄獅美術九月刊九一期,江萌(熊秉明)的「盆花——談常玉的畫」一文,有此句:「至於他畫的很多裸女,是我所不懂得的一類。」

註9 同註1的席文,有此句:「常常是我問得多,他答的少,支吾幾句罷了。

註10 見席德進「一生沈沒在巴黎的中國老畫家——常玉」一文。

註11 同註7,有此句:「我從來沒有看過他作畫……就那麼一次看到他拿著筆……是為了向我示範中國人如何握筆,『如此才能發揮更柔和的效果……』他說著。」

註12 見席德進文。

註13 同註8。

註14 見席德進文。

註15 國立歷史博物館印行之「常玉畫展」展覽專刊。

註16 同註7,有此段話:「一則小插曲,正說明了常玉的性格。有一次,我請他到巴黎近郊的家中,吃北非阿拉伯式的小米飯。餐後我們閒聊著…… 『為什麼您夫人也工作呢?』他向我問道,『可是,常玉,如果她不工作,我們僅能餬口而已。』『 但是,艾爾貝,餬口,那也就夠了。』」

註17 見席德進文。

註18 見席德進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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