睜開充滿火焰的眸子之頃
我看見了陋室的醜惡
也感到被詛咒的憂慮的尖鋒
刺入我的靈魂深處
有喪殯之音響的時鐘
猝然敲響了正午
在這淒涼的,麻木的小千世界上
天空在把黑暗傾注
(法.波特萊爾「巴黎夢」胡品清譯)
一九六六年八月,巴黎的天空一片刺眼的金黃,不時拂來一陣燠燥的熱風。巴黎迂迥的街衢顯得近乎窒息般地沉靜。
巴黎近郊的沙坑街,有幢由早期修道院改建的公寓,毗連的四間房子租給四戶比鄰而居將近三十年的畫家。房客之一是來自中國,叫做常玉。
就在那個沉悶的午後,鄰居發現常玉陳屍在他空寂雜亂的畫室,死於煤氣中毒。令鄰居們費疑猜的是:常玉到底是因為手傷未能用力將煤氣爐擰緊,或是存心自殺?雖然以後在他的抽屜還發現了一柄手槍,但卻找不到片紙隻字的遺言。若說他是不小心所致,又為什麼在炎熱的八月天,將門窗關得那麼緊,衣著整齊地坐在椅子上?
總之,常玉的死亦如他的生,都是一團解不開的謎。雖然他的生命終止了,他遺留下來的藝術創作卻是不朽的,是一種永恆的開始。
一九三四年,法國出版的「當代藝術家」生平字典裡記著:常玉,中國畫家,一九〇〇年十月十四日生於四川,曾以中國水墨所作的速寫及油畫展於秋季沙龍及替勒麗沙龍。為法文本「陶潛詩集」製作插圖,該書的序文由伯.瓦烈熙撰寫。
三十年代的巴黎,是許多人夢寐遐思的花都,更是藝術家心目中的謁聖之地。
從有限的資料中,知道常玉大約是一九二〇年前後到了巴黎,當時的他是位風度翩翩的美少年,依他的自費赴法,衣著且能跟得上當時的時尚看來,家庭環境是相當不錯的。
那時巴黎有不少學藝術的中國人,如徐悲鴻、蔣碧微夫婦,張道藩、謝壽康等人。常玉與他們時相往來,並成立一個畫會叫「天狗會」。
初居巴黎,常玉深被法國浪漫的異國情調迷惑。他愛上了古老的巴黎城街道,閒逸的露天咖啡座,結交志趣相投的朋友,最令他心折的是巴黎的女人;她們時髦的打扮、窈窕的體態、優美的曲線,走在路上飄揚如波浪的裙裾;或站或立都有一種令人銷魂的丰采。
年輕的常玉,深具波希米亞人浪子般落拓的氣質,有高度的審美觀,在那個思想浪漫自由的國度,他放懷地展開天才的翅翼去迫求理想中的真與美。
因此從一九二〇 — 三〇這十年間,可說是常玉藝術創作的顛峰時期,他以無比的狂熱去追求理想中的完美,盡情地發揮深藏的才賦,用簡潔不落俗的線條,坦率地抒寫他心目中感性的「女性美」,扣人心弦的曲動線條,使他筆下的異性極具挑逗性,而他晝作中高壯健美的女性則是他一生追求的目標。
我輕佻的愛人
我熱戀的愛人
我鍾愛妳
以牧師崇拜偶像的虔誠
(法.波特萊爾「午後之歌」胡品清譯)
對於女人,常玉是個感官主義者,就像吃飯、喝水,出於一種本能生理的需求。他的一生可以說都是以女人為生活的中心。(一如他的繪畫,多是表現裸女。)在他看似墮落式的肉慾和感官的逸樂裡,誰又能了解到他曾十分渴望得到一種昇華的靈性的愛。
從常玉珍藏的相簿裡,發現有許多蔣碧微獨照或與之合照的相片。而蔣的相片總是緊伴在常玉相片的旁邊。雖然蔣碧微在她的回憶錄中,把常玉形容成一個小器自私的人,可是從常玉揮霍的習性及相片中他們相交的情況看來,常玉並不像她所指的那樣。
蔣碧微美麗大方,具有西方人健美的體形。以今日的眼光來看,她是位思想開放的新女性,成為中國留學生們眾星拱月的對象。可想而知,當時心儀她的一定不只張道藩一個。
這時的常玉,雖然身在繁華的花都,他的思想感情卻純情如少年之維特。與「天狗會」的朋友聚會,蔣碧微總是矚目的中心。身在異域,夜深人靜之時,或多或少總會在常玉心中湧起一股空虛落寞的鄉愁,卻不是美麗的巴黎能予彌撫的。久而久之,蔣的落落大方、一顰一笑在他心中映成倒影,形成了一個獨創性的夢,緊緊牽縈著他的心。
蔣碧微回憶錄中提到有次她與徐悲鴻、常玉在常玉寓所聯合作東宴請法國朋友。徐臨時有事,由常玉與蔣到菜場買菜。徐辦完事到常玉處,算計買菜的也該回來了,可是喊門久敲不應,徐氣憤得獨自回家,從此埋下了彼此心中的陰影。
依蔣碧微的性格及在回憶錄中曾為自己綽約的風姿自豪看來,她該是屬於有征服慾的女人。女人天稟的敏感性使她感覺到常玉的態度,就像少年維特一樣,常玉對這分感情雖然矛盾痛苦,卻把蔣視作可望不可即的偶像,是他心中純潔溫情的代表。而當蔣與張的關係明朗化之後,他心中的偶像猝然碎裂,他的失望可想可知。
在失望痛苦之下,不久他就離開了「天狗會」,許是從此他對女性的看法有了改變。
此後他生命中出現了無數的女人;有年輕貌美的貴族小姐,有豐乳碩臀的模特兒,或是金髮豐滿的德國女郎。
他像一團熱情的火燄,挑旺著自己,總想找回那分原始的、失落的愛。可是一次次尋找的經驗,只是再次增加失落的空虛。但是他又不能忍受自我的冷卻;於是他令自己落於循環式的尋覓,蜷縮在女人的髮茨間,退而求諸一種感官的慰藉,一種美學的享受。這種享受予他是永恆的刺激。
可愛的春天已經失落了它的芳香
時問吞食我,一分一秒地
一如積雪吞食僵硬的屍體
我自上方俯視地球的渾圓
且不再在其中尋覓一個樓居
(法.波特萊爾 胡品清譯)
常玉很注重身材儀表。他喜歡典雅的服裝,講究飲食卻不能接受法國菜,認為那是一種毒藥。因此他訓練自己燒得一手精緻的中國菜,還寫了一本食譜。
他常作運動,並且發明一種好像乒乓網球的運動器材,在法國網球協會介紹他的發明,很受歡迎。
他很少談到他的家庭親人,只知大約有十來個兄弟姐妹。一九四〇年曾返回四川老家奔喪,是他做絲綢生意的大哥去世,他繼承了一筆遺產。
以往的生活費或許是靠兄長定期的匯款維持。兄長去世之後,忽然間捧著一筆為數可觀的錢回到巴黎,一時裡毫無顧慮地亂花起來,一年光景就把那筆錢花個精光。
由於他毫無節制的揮霍,拮据的情況可想而知,往往窮困得出門以步代車。甚至收集用過的地下鐵車票,在票面上貼著印有名字、地址的小紙條充作名片。冬天常常連加炭的暖爐都燃不起,至於因付不出老人退休金的相對基金(六十歲後就可免費享受政府付予的福利),屢上法庭遭到罰款,更是常事。
蕭勤於一九六三年在巴黎見到五十多歲的常玉,已經像個憂鬱窮困、毫無鬥志的老人,跟當時的藝術界生疏隔閡已久。
以常玉的天賦才氣,在三十年代的巴黎畫壇,應該能闖出名氣來。為什麼常玉的藝術生命尚未開花就已隨著歲月凋零?
席德進從巴黎返臺後,曾將常玉一生未能成名而至落魄的原因,歸咎於性和女人,那是不確的。因為席德進不了解在某種情況下,女人對常玉是生命原始的震撼力及靈思的泉源。這從常玉的創作可得到有力的證明。
據說早年有位畫商打算捧一位東方畫家,看好常玉,給他一筆錢,約定半年後交二十幅油畫為其開個展。半年後他把錢花光了卻交不出畫,這位畫商一氣之下轉而捧日本的滕田嗣治,結果滕田享譽國際,成為日本的國寶。
一九六四年,當時的教育部長黃季陸先生曾匯了四百塊美金給常玉作路費,邀他回國展覽。他先交了四十幅油畫托大使館運回臺北,然後拿那四百美金先到埃及旅遊一番,結果失去了返抵國門的機會。
他曾問及法國朋友達昂,為什麼他的夫人要工作?朋友告訴他,若不工作,則僅夠餬口而已。常玉卻覺得很奇怪,他認為只要能餬口,不就夠了嗎?
由種種跡象看來,戕害常玉藝術生命最大的致命傷,是在於他的缺少責任感、不能節制及今朝有酒今朝醉的苟且心理。
常玉的藝術生命是被他自己埋沒了;他不知安排生活,不為明天打算,機會來的時候未能把握,任其溜走,以致與成功失之交臂。
一個天才需要機運及環境的培養,更需要靠自己的努力及肯定,而常玉蹉跎了大好光陰,再回頭時,發覺自己的生命已似塞納河上夕陽的餘暉。無論他如何地眷戀巴黎,也不過是一個飄泊異域三十多年的孤獨靈魂。反顧一生,愛情虛空,事業又無成,常玉深深被鄉愁、冷漠侵蝕,受窮困病痛相逼。
往日的歡樂只是一場空幻的巴黎夢。當他面對漫漫長夜,無邊的憂鬱痛苦,絕望無情地糾纏著他。
晚年時他畫了一隻極小的象。在一望無垠的沙漠中奔馳。他指著那隻幾乎被沙漠埋沒的小象對朋友說:
「那就是我!」
常玉是死了,誠如席德進生前曾說:由徐悲鴻時代,經過趙無極時代跨越到了我們這一代,不知其間有過多少美麗的夢,美麗的愛情,這些都像巴黎的春天一樣悄悄地逝去了。
當年若不是席德進撰文介紹,誰又在意一個終身潦倒困死在巴黎的異鄉客。幾年前,若不是有個來自臺灣叫陳炎鋒的年輕人於偶然的機綠,在巴黎發現了一批蒙塵將近三十年的常玉作品,他將之拭擦,還以晶瑩,又專訪查尋他的事蹟,並將作品攜帶回來展現在國人面前,讓我們於感喟讚譽之際,重新肯定他的藝術價值外並讓我們意識到人的眼光之短窄,我們往往只看那成功的一個,卻從不見那失敗的一群。
常玉逝世迄今已二十餘年,他的一生,充其量也不過是巴黎芸芸眾生中的一個夢,夢是空幻了無痕跡的。他雖然是那麼消極無為地生活著,他的後半生如被蠱惑的命運,他卻藉著創作的表現,將極端的愁苦窮困化作悲劇性的美學,以致讓我們確知他的生命雖然終止,永恆卻依舊堅持。
選自古月著「誘惑者」(大村出版社.民國八十年十一月出版)
編者附記:
一九九二年五月二十一日的聯合副刊上,又是作家又是畫家的席慕蓉,也寫了一篇「常玉」,徵求她的同意,特附刊在後:
一幅畫,其實就是那個畫者的渴望和靈魂。
一九六四年秋天,剛到布魯塞爾不久,就在朋友家裡看到了常玉的畫。
大概是十二號左右的小小橫幅,比平常的尺寸要更狹長一點,茶褐的底色上畫著橫枝的菊花。枝幹墨綠,花瓣原來應該是潔白的,卻在畫家筆下帶著一層彷彿被時間慢慢染黃了的秋香色。畫布和油彩都是西方的,但是,畫面所呈現的卻是煙塵之後的中國,那種淡泊與寧靜的氣氛我有時候可以從父母的舊相簿裡感覺得到,是已經消逝了的二十年代的人文風華。
這種感覺是後來回想的時候才逐漸出現的,而在當時,年輕的我,正目眩神迷於西方美術的真蹟,每天在博物館和美術館裡跑上跑下的,心裡充滿的都是米開朗基羅和羅丹那些氣勢逼人的作品,對於常玉這張顏色黯淡的小畫,並沒有什麼興趣。倒是聽朋友說的關於他如何錯過一次又一次機緣的那些故事,讓我印象深刻,真是個脾氣古怪的畫家啊!
其實,一九〇〇年出生於四川富商之家,十七歲進上海的美術學校,十九歲留學日本,二十歲就到了巴黎的常玉,應該算是幼有大志而又很幸運的年輕人。他在巴黎也確實有過一段狂熱的創作時期,參加展覽,結交藝術家,在二十八歲那年娶了一個法國侯爵的女兒,作品也得到收藏家的重視,應該算是很順利的了。
但是,沒有人能夠知道,在三十年之後,是什麼讓他與妻子離異?是什麼讓他將家財逐漸散盡?是什麼讓他漫不經心地拒絕和錯過了許多機緣?是什麼讓他慢慢變成了一個閉門獨居,潦倒到要靠領法國政府救濟金度日的老人?從來沒人能夠明白,常玉為什麼會把自己的一生陷入如此不堪的境地?
一九六六年秋天,傳來他在巴黎住所煤氣中毒去世的消息,那張小畫從我心中一閃而過,在那層深暗卻又透明,如漆器一樣光澤的畫面之下,有些什麼開始觸動了我。
但是,真正能夠體會到那種觸動的本質,是要在隔了許多年之後了。這中間看過兩次常玉的畫展,每次站在他的畫前,那個煙塵之後的古老安靜的中國就在菊花與蓮荷之間翩然重臨,我心中不禁隱隱作痛,是怎麼樣的寂寞鄉愁在啃囓著藝術家的一生?昨日書房的一角,潔白的花瓣分明還在枝頭盛開,卻又不得不隨著日復一日流逝的時光逐漸變黃變暗。
一幅好畫,其實也是一個時代的渴望和靈魂。我想,常玉用一生來追憶與捕捉的,不僅僅是他自己的夢裡家鄉,卻也是每個中國人深深疼惜的再也找不到再也回不去的美麗中國啊!
編著附記:
臺北阿波羅畫廊,一九九〇年曾出版「常玉與巴黎的女人」,其中有一張有關常玉的詳細年表,透過畫家席慕蓉的協助,得到負責人張金星先生的同意,將常玉的年表錄進本書:
一九〇〇 生於四川順慶的富商家庭。
一九一〇 習字於川儒——趙熙。
一九一七 前往上海,就學於當地美術學校。
一九一九 留學日本,並於東京展出書法作品。
一九二〇 因蔡元培提倡「勤工儉學」計畫而赴巴黎,從此定居巴黎。
一九二二 與徐悲鴻、蔣碧微、張道藩、邵洵美等人在巴黎成立天狗會。
一九二三 於大茅屋工作室從事人體素描。
一九二五 連續幾年展於替勒麗與獨立沙龍。
一九二七 漸成名於巴黎,並結交法國詩壇泰斗——梵樂希(Paul Valéry)。
一九二八 結識哈蒙慈侯爵之女,旋即結成連理。
一九二九 獲巴黎大收藏家侯謝(Pierre-Henri Roché)的賞識並收藏,作品得以和馬蒂斯、布拉克、畢卡索等大師之油畫同列一室,同年與法籍妻子離異。
一九三〇 名列當年出版的「當代藝術家字典」由巴黎GRUND出版社印行。
一九四〇 二次大戰期間,以製作寄售陶瓷為生。
一九四八 法蘭克替常玉在紐約現代美術館安排畫展,該館同時印行「瓶花」的彩色明信片。
一九四九 返回法國,獨居於蒙帕那斯。
一九五二 婉拒文藝圈朋友的熱心,引介幫忙,而獨自作畫於蒙帕那斯,從此過著潦倒困頓的生活。
一九五四 從事仿古傢俱的描繪工作以貼補生活。
一九六五 應前教育部長——黃季陸先生之邀,準備回國舉辦個展,但因事拖延未成。事先寄回的油畫四十餘幅目前存放於國立歷史博物館。
一九六六 個展於收藏家——勒維家中,與會者有趙無極、朱德群、席德進和法國友人。同年八月因瓦斯中毒逝於巴黎。
一九七七 侯謝舊藏首次個展於巴黎希耶戴畫廊。
一九七八 個展於國立歷史博物館。
一九八〇 二次個展於希耶戴畫廊,甚獲好評。
一九八二 由巴黎收藏家——阿拔赫先生提供,旅法藝術工作者——陳炎鋒籌畫,首次將一九三〇年代素描水彩個展於臺北版畫家畫廊與臺中名門畫廊。
一九八三 七月六日巴黎藝術品拍賣中心高價售出常玉的作品。
一九八四 個展於巴黎東方畫廊,頗得各界熱烈的響應和購藏。元月二十二日,巴黎藝術品拍賣中心的「現代藝術品拍賣」中,常玉一件三十年代油畫「粉紅色裸女」(72 x 50公分,不具簽名)以臺幣四十萬高價售出。
一九八八 中國——巴黎,早期旅法畫家回顧展於臺北市立美術館。
一九九〇 常玉與巴黎女人系列水彩、素描展於阿波羅畫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