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年四月,我在帝門藝術中心,幾乎以孤注一擲的心力,辦了一次常玉畫作展,成敗姑且不論,說來卻是感慨萬千。
首先,我得強調,對常玉的作品,我有一份特殊的情愫。尤其是他的畫作中,所散發出屬於東方的,中國人才有的一種落寞而又隽永的詩意,最令我陶醉。
對常玉作品的熱愛,是感性而又感傷的。
那還是好多年以前的事。我在歷史博物館看到了常玉的展覽,我的第一個念頭是,三〇年代的那個時代,怎麼有人畫得出那麼充滿現代感的畫來。
歷史博物館當初印的那本常玉小畫冊,給我很大的震撼。我認識到常玉經營畫面的詩意氣氛,感受到他的筆觸自然而和諧的融入西洋美術史的脈膊,他終其一生始終執著地以憂鬱的黑、淒愴的綠、浪漫的粉紅和充滿文人氣質的白,去畫著他自己的內心世界,在在都展現生命的躍動。
然而,令我感傷的是,聽說了歷史博物館把常玉的作品放在小閣樓,經不起日曬受損了,修復的工作卻又不是那麼地嚴謹。
巴黎親覩常玉作品
或許是因緣巧合,大約在兩年前,我跑了一趟巴黎,我竟然看到了常玉的作品。
那是在巴黎市中心的歐頓區(oden),在塞納河畔的一家畫廊裹,老闆是個法國人,很拿蹻,他說他是在二十幾年前買下了常玉的一批畫,有三十張之多,他對常玉很有信心,他認為這個中國國寶級畫家,遲早會被中國人肯定——買回中國去,就像日本人一樣,會把三〇年代活躍巴黎畫壇日本畫家的畫作,以高價買回日本去。
巴黎畫商的眼光真是既狠又準,他說,那三十張常玉的作品絕不分著賣,要買就得一批全買、還開了一個天文數字的行情。
幾經交涉,帶回六張畫作
交涉是很痛苦的,我和其他幾家對常玉有興趣的同行,讓巴黎的這家畫商瞭解台灣不像日本財大氣粗,我們說服了他,在台灣推常玉是需要時間的,這樣總算解決了一次要付大筆資金的問題,我也帶了六張常玉的畫回來。
回來後,正好趕上在新光三越的徐悲鴻展,我以其中的兩張放在「徐悲鴻和他的畫家朋友」項目中一併展出,常玉的畫十分搶眼,引起了許多人的詢問,也給了我主辦常玉展的信心。
記得有一回前往巴黎,去看朱德群和陳建中,他們對常玉也很佩服,朱德群推崇常玉作品中的獨創性是他的特色。朱德群對常玉的推崇,也為我積極籌展常玉增添了不少的信心。
巴黎去來,尋訪常玉當年足跡
為了籌展常玉,我跑了好幾趟巴黎,除了走訪了一些華裔畫家,更在朋友的陪同下,對常玉當年活動的幾個重要地點,做了實際的探訪。
其中最值得一提的,是常玉生前常去吃飯的LA COUPOLE餐廳(圓頂餐廳)。那個餐廳,在二〇至三〇年代就是巴黎當代畫家們聚會的場所,那時,常玉帶著他的畫具,在餐廳裏對景寫生,他把三〇年代穿著時髦前去喝咖啡的巴黎仕女,和正在沈思的畫家,一一作了速寫,而這家餐廳,到了現在九〇年代,它的樑、柱上還保留了不少當年巴黎當代畫家的原作呢,而那種浪漫而溫馨的傳統氣氛也至今未曾改變。
大茅屋工作室,是巴黎窮畫家畫畫的地方,畫家們總是畫著在舞台上的模特兒,常玉常去大茅屋工作室,那也是他常畫畫的地方,所不同的是,常玉的題材不是舞台上的模特兒,而是那些畫家們作畫時的神態和一些露出大腿襯裙的女畫家,常玉留下許多寫生稿,就是在大茅屋工作室裏所捕捉的實景而完成的。
這些寫生稿,可以看出常玉的與眾不同,也可看出他的叛逆性很強,雖然都是不經意之作,但也反映出一個出身在傳統禮教中國社會富裕之家的人,在保守與開放之間,用一枝彩筆去染出他的踰矩遐思。
傳奇故事流傳巴黎華人世界
在巴黎的華人世界裏,也一直流傳著一些有關常玉的傳奇故事,當然,多半是他的生活潦倒和不幸際遇。
一個在巴黎的外交官曾對我說:「常玉晚年放蕩不羈,他今天用來請客人吃飯的鍋子,可能是昨天拿來泡襪子洗衣服的那一只。」
朱德群也告訴我一個有關於常玉的小故事:「我和畫家朋友一群人在聊天,那是個冬天的晚上,常玉來敲門,想要借一點錢,卻又是個死要面子的人,一屋子裏都是熟人,他沒進來打個招呼就走了。那位主人朋友告訴我們,常玉是來週轉一點錢,因為要繳電費、瓦斯費。」
生長富裕家庭、潦倒異鄉而死
常玉晚年的潦倒和不幸的際遇,在我造訪他生前常去的幾個地方和他友人追述下,使我對他多了一份懷念,而常玉是死於瓦斯中毒?巴黎的友人說,常玉是開瓦斯自殺還是不小心瓦斯中毒而死,至今仍是個謎。
在巴黎的蒙帕那斯區,那是三〇年代巴黎畫家們最活躍的地方,常玉的住處,就在圓頂餐廳對街不遠的沙坑街,他的往處原來是個馬廐,他的畫室就在樓頂。當我站在沙坑街上看著常玉生前的住處,微涼的雨絲飄在臉上,常玉當年的窮困情景,似乎就在我的腦海中浮現。
我沈思,常玉生在一九〇〇年,雖然他的家境富裕,但當時卻是一個苦難的中國,一九二〇年他到了巴黎,到一九六六年老死他鄉,除了在一九三八年回老家繼承他父兄的遺產外,他一直沒有機緣回到過中國,而二〇年代到五〇年代,中國正處在一個多災多難的時代,在那個時期,巴黎成名的外國畫家有日本的、義大利的、蘇聯的……唯獨來自苦難中國的畫家們,在當時中國大環境的政治亂、經濟窮的背景之下,和其他外國畫家的身世比較起來,顯得格外弱勢,而一個悲情中國化身的畫家—常玉,也就在巴黎的街頭被冷落和忽視了。
或許和孤癖的個性有關,常玉在一九五二年婉拒藝壇友人的熱心引介幫忙,而執著地在沙坑街作畫,便過著潦倒困頓的生活終其晚年。
個性孤癖、畫作留下甚少
或許和孤癖的個性有關,常玉留下的畫作也並不多。常玉晚年才認識席德進,他曾向席德進說,一個畫家絕不能把不好的作品推出去。而就我非正式的調查,常玉的作品,歷史博物館有四十二件,我在帝門的時候,引進了素描、水彩、油畫的三十件,國內的收藏家買自巴黎的也有十多件,連不知道流落何方的畫作合計,估計大約也只有一百五十張左右,因此,常玉的畫作,除了他獨一無二的特質之外,稀有性也是造成珍貴的原因之一。
談常玉的藝術成就,我是不夠資格的,但籌辦常玉畫作的展出,卻讓我實際的瞭解到海外華人藝術家的偉大和委屈,最後,我還是要說,對大時代的苦難中國而言,常玉將永遠是中國人的驕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