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玉
三十年前回國未果真相 五十年代巴黎生活往事
「現存國立歷史博物館的四十九件常玉畫作,係三十年前由師大藝術系撥交四十四幅,另五幅係筆者由比京交運……有檔案可查。這批畫係常玉遺作,其所有權在法律上似仍未定案。」與這批畫作牽連的問題,當年常玉何以未能返台到師大藝術系任教的真象,與常玉曾為舊識的作者,將所知過往娓娓道來,使讀者除熟悉常玉畫作縱橫拍賣場之餘,也進而了解其性情、生平一二。
筆者近來看到國立歷史博物館八十年三月第二卷第十期館刊,內有黃春秀女士論「常玉其畫其人」一文。有關常玉繪畫風格筆觸運作,中西交融的美感,以及在藝術上的成就,數年來很多藝評家都有讚美,筆者不必贅述。僅就黃文所提到常玉未能返台原因,作一澄清。黃文指常玉是應當時教育部黃部長邀請返國開畫展。拿了旅費遊埃及而爽約。據我所知,實際上是辦妥返國任教手續無法成行,詳情下文再述。
常玉作品現存於國立歷史博物館之四十九件,係三十年前由師大藝術系撥交四十四幅,另五幅則為筆者由比京交運一批畫送交歷史博物館保管,其中有常玉五幅;一件大幅,四件小幅,並非只有三小幅,有檔案可查。這批畫係常玉遺作,所有權在法律上似仍未定案。
在巴黎初識常玉
茲將筆者認識常玉,與巴黎春秋畫會之組成關鍵及其作品運台經過,就筆者所知陳述如後:
筆者於民國五十一年底已至法工作,當時駐法文參處,為使近年由國內來法研習藝術同學有觀摩討論機會,於五十二年元月廿四日中午,在巴黎郭參事寓所舉行「留法研習藝術學生及學人座談餐敘會」。當時留法習藝術學生多為師大藝術系畢業,例如張弘、李文謙等人與筆者在預備軍官同期同隊受訓,因此筆者與彼等均較熟悉。
這次藝術界餐敘觀摩會。凡初來法者均攜帶作品二、三件,互相觀摩,並請旅法名畫家批評指導。到會有留法張弘、李明明、李明煌、鄧允泮、葉大偉、李文謙等十八人,旅法名畫家趙無極、朱德群夫婦及常玉等十三人。法國藝術界人士八人及當時駐法人員共計四十七人。午餐後,年輕習藝術朋友將帶來作品二、三件拿給旅法前輩畫家看,請他們給予指點。趙無極,朱德群兩位先生與年輕朋友談得很多,常玉在場只是隨便看看,未表示意見。郭參事從其睡房拿出一幅常玉作品,記得好像畫一匹馬,給大家看,帶著四川口音說:「常玉你現在畫不了這樣好的。」逗得大家一笑,常玉紅著臉色也跟著一起笑。在場留法習藝術年輕朋友「龍頭老大」張弘,提議下次到常玉家看畫,因此約定於當年二月廿四日下午,由畫家自己舉辦第一次藝術觀摩會。
常玉當時給與會者地址名片,係以用過之地鐵車票之背面蓋上姓名地址,大家覺得很新奇,他怎麼會想到如此「廢物利用」。是日,到會有十四人,筆者也前往常玉寓所參加盛會。常玉住的是巴黎傳統州樓房,一進大門,在院中一大間有四、五公尺高的平房,有一部分天花板係透光之毛玻璃,這一間高大房屋左上角為「屋中樓」,為其睡房。樓下右邊為畫室,左邊為廚房及起居室。這種歐式進門院內高大房間作畫室確實很合適。筆者在北京的一位北國友人,名雕塑家Cliquet先生,他也是住這種房子,採光堆放作品均佳。
這次聚會,大家先欣賞其早期及近期作品,一幅一幅拿給大家看,這些畫就是現在國立歷史博物館收藏的四十幾幅。常玉說話不多,只是讓大家看。在他的閣樓還看到他中外稀奇古怪的收藏。他的生活用具簡單也有其特別心裁,如電燈罩是用法國塑膠製的洗腳盆,扣在電燈上。
散會前來了一位年輕美貌女子,當時印象係德國藉,她會說法文,也跟我們大家一起合照,這位美女子說是與他學畫的,也當他的模特兒。常玉還叫我幫她拍一張,後來,常玉並催著向我要這張照片。這也是我所看到他與外國年輕女子往來的一位,可惜這些底片一時找不出來。
巴黎春秋畫會成立經過
由於留法年輕習藝術同學這次在常玉家中之聚會,大家覺得如能組織畫會更能有組織的觀摩。經朱德群先生的鼓勵,於五十二年三月九日假朱先生巴黎寓所成立「巴黎春秋畫會」,推張弘為會長,聘朱德群為榮譽會長給予指導,筆者為顧問。雖說這個畫會組成之構想早已醞釀,但促成積極推動的還是在常玉家中,自由自在凝聚共識而產生的。
隨後,於三月廿九日青年節,又有第二次藝術觀摩會,假趙無極先生畫室舉行學術性座談會,趙先生講述現代畫形象與抽象畫等問題,大家爭論頗為熱烈。趙先生在巴黎的畫室,其設備及燈光都是現代化,將其作品一幅一幅的介紹,他的前妻朱櫻女士在旁助講,備有豐富茶點招待與會同學,當時到場習畫同學與學人共三十四位。
五月五日畫會又到成之凡女士在巴黎郊區寓所觀摩,春秋畫會於九月廿三日在郭參事寓所又一次聚會時,除成員外,巴黎塞魯稀中國美術館長葉理夫伉儷,陳奇祿先生(當時任台大教授以國科會出國研究)適在巴黎與會,席德進剛由美考察轉法,旅德畫家周仲錚女士自美來法進修鋼琴,陳平小姐(陳副總統之女)均參與聚會,會中席德進與周女士宣佈入會。
常玉回國任教之由來
民國五十二年十月初,適教育部黃季陸部長一行,由維也納會後來法訪問旅法學人學生,黃部長係四川人,也認識這位旅法同鄉畫家常玉。既然部長訪學人即安排看常玉,當時筆者曾建議請常玉回國到師大藝術系任教,因見常玉年紀大無家人,在法生活困難,就其藝術造詣,回國一定受到在台習藝術青年歡迎。
約好日期陪同黃部長造訪常玉,二人見面先寒喧;黃部長問:「你今年多大年紀了?」常玉回答:「不記得了,大概六十歲了。」又說:「只要身體好,過得快活也不覺得年紀有多大。」接著請黃部長勸常玉回台任教,常玉感嘆的說:「從前一個人過得愜意,不需要成家,一個人愛畫就畫,愛玩就玩很自在,不覺得孤單。去年冬天因為房頂玻璃窗破了,漏風雨,我把梯子放在桌子上去糊窗子,不小心摔下來,不省人事,幸好門房聽見人梯摔下來的聲音很大,將我救起送醫。那時起就感到一人生活孤單了。」
這些對話,筆者記得很清楚,說到勸他回台灣師範大學教書生活安定,他也表示同意。黃部長一行在常玉寓所逗留片刻告辭出門時,黃部長向隨行人說:「二次大戰前,常玉由法回國,我在上海碼頭看見常玉,他在船上,臉上就是一幅畫。當時我比他年輕,很欣賞這位留法畫家,怎麼現在問他多少歲,他說六十歲,如今我都已六十多了,他怎麼比我還小呢?」
自此以後,筆者與常玉經常往來,安排他返國服務,民國五十二年底中法斷交,駐外單位一陣忙亂。筆者於五十三年三月初調比利時工作,繼續與常玉聯繫,台北師大藝術系也接受其回國任教,初步談妥,將其喜愛之作品先交運至台北師大藝術系。四、五月間寄給他四百美金作返國旅費,問他何時可動身,俾便通知師大安排住處及接機。
他老先生說沒去過埃及,這個文化古國不去很遺憾,等去埃及回來後再回國,否則以後沒機會去了。當時持中華民國護照赴埃及簽不到證,有人出主意叫常玉到中共使館領一本中共護照就可拿到簽證。他到中共使館去問,當然沒問題,換一本就可以,他說去埃及回來還要去台灣,中共使館說還可換回來,他就信以為真。
因此他與埃及公子哥兒們去埃及旅遊一番,還有人說他的埃及朋友帶常玉去埃及找處女去,不過這都是題外話,真偽不知。
常玉由埃及回來後,據告到巴黎中共使館去換中華民國護照,無法實現。在當時的政治環境,常玉誤信他人言,將中華民國護照換成中共護照是一件嚴重事件,當時四川老鄉部長也一時無法決定,因此返國任教無法成行。他的作品四十餘件,在去埃及前已寄交台北師大。之後過沒多久筆者在比利時聽到巴黎傳出消息,常玉因瓦斯中毒死在寓所。
常玉繪畫運台實情
常玉現存在歷史博物館四十九件作品,係民國五十三年常玉因準備回國任教先寄師大藝術系,而非教育部長給他在國內開畫展寄四百美元。因常玉去世不及回國,師大藝術系收到常玉畫時,黃君璧先生任系主任未與理會,教育部即將該批作品撥交歷史博物館。當時歷史博物館收到常玉畫進了庫房,也未加以維護,因此許多畫都黏在一起。
那時國內年輕藝術界對常玉不瞭解,老一輩留日藝術家更不認識他。後來席德進等人在報章再三提及四川老鄉畫家常玉,歷史博物館六十七年九月展覽過常玉四十三幅。另五幅係郭子杰收藏一幅,另四小幅是以前借給旅法聲樂家費曼爾女士,在法國南部坎城她所經營之大觀園餐廳展覽的名家小畫。為了向她索還這批畫,筆者向她說了許多好話才寄還。所以歷史博物館後來又收到筆者由比京寄回常玉的五幅作品,一大幅四小幅。
按費女士於數年前曾返國,在歷史博物館舉行一次她的「戲裝展」,也就是將她早年在巴黎及布魯塞爾等地歌劇院,演唱過的名歌劇「蝴蝶夫人」之戲裝及熙片資料展覽。筆者適返國述職,在博物館巧遇,看到她一頭華髮,寒喧話別後,想起三十年前,她在巴黎歌劇院演唱「蝴」劇,香港船業董浩雲全家由港赴法捧場,當時外交部沈部長昌煥訪法,當晚送一人高之大花籃,美人遲暮令人有今昔之感。之後,她由台返美未久,即因癌病發去世。也是巴黎華人藝術界名流與常玉是同代人物。
常玉的個性確實很強,一不高興就會發脾氣,他任性、放縱、懶散,使他窮途潦倒以至晚年寂寞孤單。雖說是他的自由意志,他要怎樣生活旁人無從置喙。但因他的個性在戰前,青壯年時期失去國際大師名聲地位,晚年友好想安排他返台任教,又都失掉。一代藝術家就此了結一生。至於常玉去世後之遺物去向就不得而知了。(一九九四、三、三於布魯塞爾)
史博館有話要說
史博館前館長何浩天:
此事已近二十年,當時教育部黃部長從巴黎回來,面告我說,常玉的畫很好,但他過世了,法國有批畫無人經管,因此黃部長請傅維新將畫運回來,放在歷史博物館。
當時史博館收到直接由國外運來的畫作,由於作品多畫在甘蔗板上,有些畫面已碎裂、破損,於是請何肇衡修補後,典藏。對於當時是否邀請常玉回台任教,因黃部長並未提及,不清楚。
史博館現任館長陳康順:
此為二十年前發生之事,當時尚未到任,不清楚。但我個人就常理推斷,常玉當時尚未應聘、開講,以他一位有風格、自尊的畫家,不可能將畫先運到師大,此舉有損畫家自尊。因此,運畫來台,反而是為開展可能性較大。
關於畫作所有權,事涉二十年前,我無法再發言。
史博館典藏組主任黃永川:
此批畫當初係由教育部直接撥給史博館,當時黃季陸部長至巴黎,邀請常玉回台開展,由於史博館是當時最好的展覽場地,交付史博館,理所當然。 畫一直放在史博館倉庫,等常玉回來開展,但他不知為什麼一直未回台,後又聽說他去世的消息。這批畫直到民國六十一、六十二年才整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