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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帕拿斯的瑰麗傳奇 《聚瑞盈馨》創五〇年代經典

二十世紀初年的巴黎,是世界藝術首都,不同民族、國籍的年輕藝術家,薈萃於蒙馬特高地與蒙帕拿斯,掀起了現代主義大潮。當時的藝壇伯樂皮爾.侯謝(Henri-Pierre Roché),先後發掘了來自西班牙的畢卡索、羅馬尼亞的布朗庫西、法國的杜象等一眾大師;在他例不虛發的推薦當中,第一代旅法華人常玉,則成為他所認定之中國代表。西方對於某一範疇之巨擘翹楚,往往以「無冕王」(The Uncrowned King)稱頌之,在華人藝術史上,常玉可謂當之無愧,而即將在4月香港蘇富比夜拍呈現之《聚瑞盈馨》,則堪稱其五〇年代顛峰傑作。

從西方主題到東方精神

常玉在民初畫壇地位崇高,不論是同儕之張大千、潘玉良,抑或後來者趙無極、朱德群、吳冠中,均公推為旅法華人之首,吳冠中在散文《說常玉》中回憶巴黎舊事,曾經感嘆:「我覺得常玉自己就是盆景,巴黎花圃裡的東方盆景。」恰好道出《聚瑞盈馨》的自傳性質。花卉是常玉長伴一生的題材,自三〇年代起,常玉即以油彩創作盆花,五〇年代以後,更大膽融入想像與臆造,使其主觀元素愈加突出。《聚瑞盈馨》造型雍容瑰麗,在一方小巧精緻的青花水仙長方盆上,植上一株枝繁葉茂、寶相璀璨的萬壽菊,其鹿角形主莖朝天直仰,二十八枚花蕾在上端盛放,形象鶴立雞群。正如吳冠中當年發現常玉的作品中「濃密豐厚的枝葉花朵往往種植於顯然不成比例的極小花盆裡。」藝術家去國四十載,其愈近晚年,作品愈見中華神髓,與早年的瀟湘素雅相比,《聚瑞盈馨》更顯壯碩,彷彿暗示即使人在遠方,只要憑藉故鄉土壤,哪怕只是一小撮,仍能開出繽紛壯麗的花卉。盆花作為西方繪畫題材,至今已有四、五百年歷史,而對於來自東方的常玉而言,在花卉中貫注個人元素,卻是根深蒂固的人文情結:從公園前三世紀開始,戰國貴族屈原開啟了「香草美人」的傳統,以後,無論是東晉陶潛的菊、盛唐李白的蓮,抑或南宋鄭思肖的蘭,都成為高潔的文化圖騰;加上中國藝術崇尚婉轉含蓄,畫家自 自況之時,往往寄託於花卉之上,透過喻體直指理想主義的精神層面。《聚瑞盈馨》寫花更寫人,可謂兼得東西藝術之旨趣。

以現代主義昇華民族藝術

著名作曲家法蘭寇(Johan Franco)與常玉相知多年,盛讚他「知道如何以最精簡的方法,勾劃出事物中的精髓及幽默感,他的畫裡蘊含他民族血統裡的特殊性。」儘管常玉一直被譽為「東方馬諦斯」,無論在色彩運用與構圖概念上,都受到西方野獸派之影響,然而其於主題立意、素材選取以至精神面貌,均處處可見中國文化之影響,無寧是以以西方現代主義為方法學(methodology),重新詮釋中國繪畫,並發掘其於新時代之可能性。

常玉生於清末四川大富之家,國畫師承父親常書舫,書法則學自翰林學士趙熙;由於物質條件豐裕,他亦廣泛涉獵傳統工藝美術。這些潛藏深處的記憶,不僅成為其畢生素養,更發酵成晚年的歸思鄉愁。作為遠道而來的東方使者,常玉在巴黎畫壇亦帶來博大精深的中國文化,成為現代藝術的養分。香港蘇富比2012年秋拍曾經推出常玉的《聚瑞盈香》,從整體色調與造型上比較,《聚瑞盈馨》與之應視為聯袂作品,而有所不同者,是《聚瑞盈馨》更強調盆花的高聳頎長,使觀者在欣賞之時,不自覺地翹首仰望,感受其尊貴、巍峨的風度氣質。常玉對物項的誇張與變形,有可能受到法國盛行一時之哈哈鏡所啟發,而在應用過程中,則借助接近國畫掛軸的形式,向上延伸畫面,成為古今中西的巧妙搭配。

《聚瑞盈馨》以中式構圖和西方靜物與肖像為本,富裝飾性之形象,呼應著宋代著名刺繡《菊花簾圖》,及以邊文進《歲朝清供圖》為代表的經典年畫;其下方的鹿角式主莖取法於東方園藝,而實由許多穩固的小三角形所組成,將西方幾何學化用於無形;盆花碧翠交輝、銀光閃爍的色調,更似受到清代高級工藝品「寶石盆景」之啟發,視覺效果富麗堂皇。常玉晚年投入漆器與仿古家具製作,創作靈感往往受到傳統室內設計啟發,形成汲古潤今、返本開新的現代風格。

用東方漆藝回應抽象浪潮

中國家具對於常玉的啟發,還可見於《聚瑞盈馨》的朱紅背景,其濃如重棗的色調,深深呼應著中國朱漆屏風,予人喜慶吉祥的心理效果。藝術家在上色之時,採用排筆作橫向平塗,並特意留下勻均筆觸,產生層次豐富的質感;值得注意的是,《聚瑞盈馨》在強化盆花的藝術形象之後,卻相應簡化了背景,體現張弛有度的創作火候,正如他晚年總結自己的創作,是一個「簡化、再簡化」的過程。

步入五〇年代,抒情抽象浪潮正在戰後的巴黎興起,而敏銳的常玉亦從中獲得蛻變契機。吉美博物館前總館長戴浩石(Jean-Paul Desroche)提到:「常玉在1948年與剛到巴黎的趙(無極)接觸後,似乎受到這種新興形式的影響,並不可避免地作出回應。然而,他倆的取態迥然不同:因為常玉始終沒有放棄物象。」《聚瑞盈馨》背景的朱紅、明黃雙色,實際上是兩個幾何色塊,不單從形式上呼應羅斯科的抽象作品,在精神上亦契合他於1942年在紐約發表的《宣言》:「我們支持以直白手法表達深邃思考……我們鼓吹圖像平面,因為這能摧毀虛妄、反應真實」常玉運用他對抽象的理解,大膽剝除背景的具象成份,僅保留抒情元素,藉以烘托主體,使觀眾更加集中於盆景所傳遞的美感與訊息。

於巴黎的中國式修行

數千年中華文明史上,優秀的藝術作品,往往經歷時代淬煉而誕生;常玉處於傳統文化與西潮沖擊的風口浪尖,加上獨特的個人際遇,長期置身世界潮流尖端,成就其開闊的視野。他更將自身民族元素融入作品,使得中華文化透過其作品與西方深入對話、交匯,產生富於時代性與普世價值的優秀作品。

常玉與一眾西方大師親身共證時代巨輪,經歷現代主義最輝煌蓬勃的數十年,無論在藝術上、生命上抑或哲學上,都產生了後世難以企及的深刻思考;五〇年代,藝術家臻至人生盛年,然而在創作上依然不改初衷,孜孜追求於「純潔」和「簡約」;在漫長的波西米亞式生活中,常玉掌握了西方精粹,在作品中導入民族元素,特別是象徵喜慶吉祥的符號圖騰,希望為人間散播美善與喜樂,抒發胸臆的祝願與鄉情。他創作盆花,化一己寥落為人間熱鬧,造就以《聚瑞盈馨》為代表的五〇年代作品。

填補歷史空白的線索

《聚瑞盈馨》重現於世,除了為常玉作品大系填補重要一項,亦為其生平事跡提供更多線索。作品背面以法文寫上「常玉」(Sanyu)及其晚年住址「法蘭西地區巴黎沙坑街28號」(San-Yu 28 rue de la Sablière Paris IDF),並貼有一張「獲選參加1958年Jansonne三年展」(Triennale de la Jansonne 1958 sélectionné pour concourir)之標籤。Jansonne位於法國南部的一個小鎮,當年小鎮上的古堡主人André de Tigny雅好藝術,每三年一度在此舉行國際藝術展覽。儘管由於古堡業權易手,Jansonne三年展今天已不再舉辦,但故址猶在,面貌依然完整,而在法國文化部的檔案庫中,仍能找到相關記錄。

Jansonne三年展每屆特設三組獎項,分別頒予已成名藝術家、崛起中的藝術家與年輕藝術家;1958年中最年輕的一位得獎者、現今81歲的Gabriel Godard至今仍保存著1958年3月11日Le Provencal的剪報,上面清楚可見常玉名字出現在參展者名單;在其他參展藝術家的作品之上,同樣貼有《聚瑞盈馨》畫背之標籤,並流傳至今。可知常玉當年精選本作送往參展,將其獨有的合壁美學,推廣到西方社會。

續寫傳奇的滄海遺珠

六〇年代初期,常玉曾經準備回歸東方定居,並親自挑選一批優秀作品運往台北,儘管最後沒有成行,該批繪畫卻並未遣返,成為今日台北歷史博物館鎮館之寶,其質量之精美,堪稱常玉國際公共收藏之首。在此其中,有一系列盆花作品,無論尺幅、背景、花盆以至花卉形態,俱與《聚瑞盈馨》相近;若將這幾幅作品並列而觀,則彼此不僅互相輝映,更可見藝術家當年似乎有意以相近比例與尺幅創作,組成既可並觀、亦可獨立的作品,作為其盛年代表系列。縱觀在市場流通及藏於私人手上的常玉作品,論尺幅之恢宏與畫面之盈瑞,《聚瑞盈馨》亦是少數能與史博館典藏相媲美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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